沉默的愛

我和母親坐在鎮(zhèn)上的一家小餐館里，偶爾看見窗外三三兩兩慌張的年輕人跑過空蕩蕩的街道，顯得突兀了很多。在我們鎮(zhèn)上，街道干凈的可怕，只是偶爾有幾個沒心沒肺的小孩或者少男少女躍進你的瞳孔，讓你在緩慢的時光里驚覺于小鎮(zhèn)青春活力的一面。

可是你卻發(fā)現(xiàn)，小鎮(zhèn)的活力是充滿遲鈍感的。

坐在對面的母親突然說：每次都是我給你打電話，你卻從來不主動打家里的電話。

她說這話的時候，我看了一眼窗外，小鎮(zhèn)是荒蕪的，是矮小的，我站在他的懷里長大，卻成了它手中的風箏。窗外的風景和著母親的話，都提醒著我，我離開的，正是我一直想要停留的地方。

這時，我的視線從窗外收回，抬起頭看見母親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喝著豆?jié){，笑的格外開心。

忽然想起她剛才說的話，我擦了擦嘴，搪塞了一句：我這不是忙嗎。這時我突然看到母親眼里的光暗了下來。

在有一年的夏天，母親突然就大病了一場，而在那場大病以后，蒼老仿佛已經(jīng)透支到她的身體發(fā)膚里，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時光的無情。

那次從地里勞作回來，我正在看電視，母親就突然倒在了門口，低聲呻吟著，頭疼病又犯了。我把她扶到炕上，拿了桌子上放的20元打算去藥店，母親突然說話了，慢著......

我看見她顫抖的手扎向褲兜里，掏出一張5元的褶皺的紙幣，那張紙幣像極了她的臉。她說：敗家子，買那么貴的藥干嘛，去買幾顆腦寧就可以了。

我突然就覺得很不公平，曾幾何時，母親高出我半個頭，她說：你還小，快點長大吧。而此刻的我，已經(jīng)高出了她一個頭，她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是黑白相間了，歲月的飛逝，讓她蒼老于無形中，我看著她矮瘦的樣子，固執(zhí)地以為她是弱小的，可是，她明明強大到可以撐起這個家。她明明身體勞累還要故作健碩，其實我是懂得，她是為了這個家，更確切的說，她是為了我。

去年冬天，老家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幾度，進屋的時候我感到寒氣逼人。母親看到我回來了，欣喜之余，忙去找柴生火。對，是柴，不是煤。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原來家里冬天是不燒煤的，我生氣的對她說：媽，怎么不買煤??？她支捂了會，那個不冷啊。

在這樣的冬天，在如此的無數(shù)個場景里，都是她與年輕漸漸背離的身影。我偏執(zhí)的以為她還年輕，可當這些東西深深刻在我的頭腦里串成線時，我忽然明白她老了，她的蒼老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的記憶和生活里，似乎很難改變。

2011年3月，母親突然又病了，這次的頭痛似乎比哪一次都強烈，像洶涌的潮水，想要把她淹沒了一樣。那次哥哥帶著孩子去看她，她就抱著孩子，很高興的樣子，仿佛病全好了。她一個勁的笑著說：乖孫子，給奶奶抱抱。那一刻，我突然很悲傷，她，已經(jīng)當奶奶了啊?？墒牵€是我的母親。老了，唉，不中用了！她還是承認她老了，不再像以前一樣，夏天的時候她還抬起頭對著我說：媽還不老呢。

一天晚上，我偷偷起來了，翻出幾張照片，那時候，她還高我兩個頭，母親容光煥發(fā)。父親說：母親以前可是個大美人呢?？墒?，現(xiàn)在，我就坐在她旁邊，怎么也不能把她和美人聯(lián)系上啊，我仔細看她的臉龐，已經(jīng)沒有了輪廓，黑色的皺紋布滿了她的臉，就像她的指甲一樣，像是嵌入了煤塊。白頭發(fā)又多了很多。她的呼吸沉重而不均勻，仿佛是歲月悲戚而不絕望的唱。

我只是知道她老了，可是就在那一瞬間，她的呼吸突然讓我那么不安，我看到她老的那么離譜，離譜到我已經(jīng)不會描述了。我咒罵歲月那么荒唐。

她突然醒了，拉住我的手，蒼勁的手指深深嵌入了我的指背，帶著我一起顫抖。我吃了一驚，她一慣在我眼眸里慈祥溫暖的目光，此刻竟是那般惶恐。以至于那一瞬間，我也難免感到了巨大的陌生。

對于故鄉(xiāng)，人們總是抱著牽強的理由去譴責她帶給你深深的緬懷。我們放不下，說不出她的好，卻只是想著她，你越遠，思念越強。后來這些都穿透了流年，醞釀成最陳的酒。我想，特殊的地方存在的意義就是那里有更為重要的人吧。

現(xiàn)在，她坐在我面前，剛剛喝完那碗豆?jié){。我說好喝嗎，她總是一慣的回應(yīng)：好是好喝。就是太貴。我想起上次我?guī)月槔睜C，烤肉。她也是這么說的。甚至說要回去開家麻辣燙店，不管我笑她多么不現(xiàn)實。

她伸出手，從她自帶的小包袱里拿出五張褶皺的100元對我說：還有一個月，500元夠嗎？其實我是很厭惡那包袱的，我固執(zhí)的以為它不干凈。

該走了，我送你去火車站。

說著我們走出了餐館，鎮(zhèn)上冬天的早晨干冷干冷的。我抬起頭看了看她，卻對上了她混濁的眼眸，像是時光的老人，做足了鋪墊。終于在這一刻，她用一抹目光，將我拉回過往里的某一個點。我再一次如此直接的審視了她的蒼老，不是頭發(fā)，亦不是皮膚。而是從她混濁的眸子里看出的，滄桑的心。而這一次，我終于血液沸騰坐立不安。

火車發(fā)動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天，她在電話里笑著說：聽說從你哥哥家里的電腦上就能看見你，是嗎？我卻無言以對。我從反光鏡里看到她向我這節(jié)車廂投來的目光。

猛然低下頭去，愛情曾經(jīng)讓我淚流滿面背躬屈膝祈求別人留下，而此刻，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。

我重新體會剛才母親說的話，從來都是家里給我打電話，而不是我打家里的電話。說這些話的時候母親也是笑著的，可是，我應(yīng)該能看出來啊，那是一種沉默的給予，卻只是卑微地待我一個小小的回應(yīng)，僅此而已。

她沉默如夢的呼吸再次響徹在我的耳畔，后知后覺的我此刻更加清晰的認識到，這些，都是她給我的愛。

我沒有時光機，我不能讓時光倒流，我不能阻止蒼老。但是我發(fā)誓，我會努力在此后的歲月里，哄著她，讓她快樂多一點，忙碌少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