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冬天,寂寥蒼涼。那些喧囂,在城市的車流、人流、商流中穿梭狂野,也在一些人的心中傲慢。一條漂泊的小舟,繞道而行。無際的海,無際的天,小舟在藍色的迷迭香中,放眼尋覓,然后停泊在寧靜的岸邊……
總盼望假期,假期來了,我終于放下那些瑣碎與忙碌,疲憊緩解了,每天在暖暖的屋子里,看看書,聽聽音樂,上上網(wǎng)??砷e下來的時候,又有無邊的寂寞潸然而至。
窗前的陽光,鋪灑在屋子內(nèi),我躺在床上,凝望雪白的天花板,一個故事隨著流淌的音樂在我眼前,清晰模糊,模糊清晰……
她,一位普通工人,頎美修長的身材,長長的飄逸的秀發(fā)如瀑般披于肩后。一雙濃眉大眼,總含著如湖的眼波,深邃得有些高傲。她大概沒有很高的學(xué)歷,但卻散發(fā)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氣質(zhì),讓人有望塵莫及的感嘆。就是我,在當(dāng)初認(rèn)識她的時候,都不會前去多說一句話,因為我和大多數(shù)人眼中的她,是高傲的,高傲得如天山的雪蓮,無以觸摸到她的美。她,是我一個學(xué)生的母親。
他,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,曾經(jīng)在一個工廠的車間工作,由于長期浸染于飛揚的沙塵中而得了矽肺病。這樣的病已不能再擔(dān)重的體力活,他身體的疼痛和心理的重壓使得他瘦骨嶙峋,不矮的個子已被壓成微彎的弓形,眼神里滿是無助與憂傷。一家四口的重擔(dān)全壓在他妻一個人身上,他只能圍著時鐘的固定點打轉(zhuǎn),每天開著簡易帶蓬的三輪車接送村子里的孩子上下學(xué),空閑里就跑跑出租。他,也是我的學(xué)生家長,和我同村,他兒子是我的學(xué)生。
他和她的孩子,是在04年開始入學(xué)的,到我門下學(xué)習(xí),成為我的親弟子。她的孩子,學(xué)區(qū)本在工廠的子弟小學(xué),由于工廠當(dāng)時要宣布破產(chǎn),工人、教師在為自己何去何從而費心力,學(xué)生也在“動蕩的列車”上漂泊,她為了孩子能夠以平靜的心態(tài)接受啟蒙教育,才來校親自考察,孩子被分到我們班。06年深秋,工廠徹底宣布破產(chǎn),搬到一座遙遠的城郊。于是,她和孩子也隨著走了。走的時候,我看不見她的高傲,她總是對我說著感激的話,眼神里有一種不舍,有一種傷感,有一種留戀。我,也在不舍著,傷感著,留戀著。那個眼中看不起老百姓,很高傲、很個性、很強硬、很聰慧、很出類拔萃的小女孩兒,將要在我視線里消失,我曾經(jīng)精心侍弄栽培的小花將開放在異鄉(xiāng)的土地上。我一句話也不敢說,哽咽著,和大家一起與小女孩兒和女孩的媽媽告別。
她和他是知己。我并不知道他們認(rèn)識的過程,更沒有挖掘過他們交往的細節(jié)。我知道的時候,是在07年的五一節(jié)。那一天,我正顛簸在往縣城的路上,向車后飛奔的風(fēng)景再美也與我無關(guān),我暈得迷迷糊糊,窩在座位里。忽然,手機的鈴聲驚醒了昏昏欲睡的我。我皺眉抬眼按下接聽鍵,是她!她說帶孩子回來看我了,孩子太想我,太想她的那些伙伴們;她太想家,想這片土地。我有些愕然,這邊已經(jīng)沒有她的親人了,就連原來的小樓都賣了!我立時轉(zhuǎn)驚為喜,先前的慵懶全無。她已經(jīng)到我家里去了,離鎮(zhèn)里有13里路程的家,家里沒人。她說別急,她說順便去看看他,那個家徒四壁的他。她還告訴我,她在鎮(zhèn)里的招待所住。
我在縣城匆匆忙忙忙辦完了事,又一路顛簸回到小鎮(zhèn)。我到那個招待所的那個房間。在我敲開門的一剎那,她的女兒像小燕子一樣飛過來,響亮地叫了聲老師,緊緊地拉著我的手,我輕輕地擁抱了她,這朵開在異鄉(xiāng)的個性小花,長大了很多。我回頭又緊緊地握著她的手,叫著姐姐,我們交流著,過去、現(xiàn)在、孩子、大人、工作、生活……歡樂溢滿整個房間。她告訴我,白天在他大哥家看到了他,她買了很多好吃的,把村子里的同班小伙伴都叫了來。她還對我講,她搬走的時候,把不能帶走的家當(dāng)都給他了。她說自己也做不了太多,能幫他點兒就幫他點兒。就這樣,我開始重新認(rèn)識了她,她的眼神里我讀不出高傲,那只是一個表面現(xiàn)象,她有內(nèi)心的情感,她有與眾不同的氣質(zhì),那一頭如瀑的秀發(fā),那一雙如湖的雙眸,有些動人。
一段交談,迎來了黃昏,我又叫了幾個彼此熟悉的朋友,踏著一路燈光,來到鎮(zhèn)里的老字號飯店,推杯換盞話別情,說前道今嘆人生,重逢的喜悅在彼此的臉頰上飛揚、紅潤……第二天,我們又約了很多小伙伴,帶他們到彎彎的小河邊,幽幽的樹林里狂歡,為孩子們的童年寫上了重重的一筆……
也許,身在紅塵,總是這樣身不由己。一段舊敘過,又要匆匆赴程。我們又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,直也好,彎也罷,都得一如既往地走下去。彼此的牽掛與祝福,只在短短的信息里表述下。我只在心里,默默祝福她,還有她的女兒——我曾經(jīng)精心侍弄的小花,那朵小花在不忙的時候把花瓣裝在信封里千里迢迢的寄來,總是讓我和她的伙伴們感動著。至于她和他,我從沒再過問,而且已經(jīng)在我記憶中淡淡抹去,他們就像車上的旅客,只在同一輛車上坐了一程……
轉(zhuǎn)眼春去秋來,又兩個輪回。秋日的一天,她又一次打來電話,短短的問候之后,她又問起了他,我告訴了她他在春天時生病了,很重,臥床很長時間,是在她妻的精心照顧下才恢復(fù)的,他還是圍著固定的鐘點接送村里的學(xué)生上下學(xué)。她說很想念這邊,很牽掛他,很久聯(lián)系不上他了,我在她淡然的語言里體會到了她淡淡的憂傷。她說,她想給他寄些衣物,這樣也許能幫幫他,但是不知該怎樣辦,怕他愛人不高興,怕好事變成壞事。我也在內(nèi)心猶疑著——她那樣信任我,我應(yīng)該做得好一些,讓大家都高興。我說我看看吧,可以幫她聯(lián)系下,她說等我回話。
為此,我抽時間特意回老家一趟,去了他家。他為了節(jié)約一些開支,手機停了(他家里沒有固定電話)。我走進這個不常來的他的家,我與他家人閑談,說著孩子,說著學(xué)校關(guān)于救濟貧困學(xué)生的事情。我的目光,游移到他家老式組合柜玻璃夾層里的一張明信照,照片里是她!
她,披著長長的如瀑的秀發(fā),眼神里有一點點高傲,如湖的眼波在注視著什么……照片里她的旁邊是一首詩,是他寫的,一定是他寫的——我兒時的時候,村子里成立了一個青龍文學(xué)社,他曾是社長,他曾經(jīng)在《鴨綠江》雜志上發(fā)表過文章。他曾經(jīng)在送孩子上學(xué)時把他寫的東西讓我看!我不好特意去抄寫那首小詩,但那絕對是一首精致的小詩,深情的小詩,寫給她的。“她”何止是在他那組合家具的玻璃夾層里呢?為了這個家像男人一樣打拼、沒有多少文化、手指粗糙的他的愛人,也許只知道這是張明信片吧?我找機會,與他說了她的意思,他默默地進屋,寫了一個手機號,給了我……
我依然在我的工作和家庭中穿梭來往。日子一天天過去,臨近冬天,她打電話告訴我,她給他準(zhǔn)備了四大包衣物,都很重。她又聯(lián)系不上他了,他的手機信號總是斷。我把他大哥家的電話號告訴了她。經(jīng)過一番周折,她托人用大貨把四大包衣物捎了來,從千里之外。她對我說,希望能幫他一把。她還在QQ里對我說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微妙的,她說我能理解她。她唱歌很好,她把她自己錄的三首歌《在夢中》《很想問你是否愛過我》《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》發(fā)給我,我聽著,很感動,不知是為了什么……
人生,像一列正在行駛的列車。歲月的斑駁總給同行和擦肩而過的人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記憶。我想著這個故事,我的面前又浮現(xiàn)她的影子,長長的飄逸的如瀑的秀發(fā),如湖般清麗柔和的眼波……一朵天山的雪蓮,開放在我心中,潔白、純凈、美好。
我荒疏的筆觸無法玲瓏畢現(xiàn)一段故事,無法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(jié)表現(xiàn)人物內(nèi)心,這只是一段過往,我只是這個故事的一個過客。有一種愛,無關(guān)風(fēng)花,無關(guān)雪月。我想起了冰心說的一段話,“愛在左,同情在右,走在生命的兩旁,隨時播種,隨時開花,將這一徑長途點綴的鮮花彌漫,使穿枝扶葉的行人踏著荊棘,不覺得痛苦,有淚可落,卻不是悲涼”。我覺得,用這段話做我講的這個故事的結(jié)尾也許最合適的了。
一些塵埃飛揚,卻是閃爍精致,有時靜頓于半空,有時漂洋過海,脫離于時空和人的意念,微小卻震撼著一些人的內(nèi)心世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