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真實(shí)的故事。真實(shí)到我每每都能想起,然后就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夜不能寐。盡管故事里面的女子大抵是離開了。
那是一座安靜的小城。還在寒冷的時候,已經(jīng)有迎春花在慘淡日光下灼灼綻放。一籠一籠擁擠的星色,仿佛它要在這世上開出個盛世琉璃來。殊不知它敗落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境況,大概如一個繁艷城池,下一場漠漠煙花吧。
良愛在這樣的季節(jié),這樣的盛世背景下出現(xiàn),懷里抱著一瓶玫瑰花。所有人為她止步,看她懷里蒼老的玫瑰。像我,哪怕像我這樣腳步匆匆的人都會看她一眼,然后淪陷,不知所謂。
后來,她住我隔壁,同我共用一個客廳,一個衛(wèi)生間,一包衛(wèi)生巾。甚至,一個高腳杯。至于廚房,呵,像我們這樣都無買菜意識的人,它壓根沒有存在的理由。
三月,這小城里繁花似錦。然對她來說,好像就只是一張背景,所有人,都是她的背景。整個世界,也如此。她站在那里,就是唯一的活物,其他的,都可以去見鬼。
王戰(zhàn)又請了全體的員工,包括她在內(nèi)。
臨行,她打了口紅,酒紅色。呵,跟我喜歡的一樣??墒?,那個顏色畢竟是蒼老如我的人才會用上,而良愛,分明十六七歲的年紀(jì)。難道說,她在很年輕的時候,就已經(jīng)很老了?
真是不可思議。
良愛在煙室里吸煙,尚且濕漉的頭發(fā)貼在肩上,是個鎖骨很漂亮的女子。可感覺她不是剛洗了澡,而是從一汪波濤洶涌的湖沼里死里逃生。
煙室的門半掩,王戰(zhàn)進(jìn)來。良愛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臉,如刀削斧嶄。還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,那樣薄涼如水的眼神。
良愛情知自己淪陷。她原是極容易愛上別人的人。
良愛苦笑,這次,終于還是逃不過一劫。愛情這回事,原是寂寞的衣裳。兩個人一旦相愛,寂寞的毒就趁虛而入。斗志堅(jiān)強(qiáng)的人,要么老去,要么死去。
良愛是老去的那個人。不知道她是幸運(yùn),還是不幸運(yùn)。
王戰(zhàn)也和我一樣,一向認(rèn)為自己可以睥睨天下的我們,都潰敗在良愛的煙里。
他問我,王海家那服務(wù)員叫什么?我方記得,她叫做良愛。
再次見她,王戰(zhàn)在夜總會談生意。霓虹燈過分妖野俗艷。良愛抱著一瓶玫瑰花,走在華燈初謝的街頭。
痛經(jīng)在這個時候鋪天蓋地而來,良愛終是一條肉身,縱然長出了靈魂,也敵不過這宿命般的傷。
你說,女子為何要受這樣的苦?受這樣的苦都是為了有朝一日,有一個他脫離繁艷人群,來到身邊,愛自己到地老天荒嗎?女子都這般傻。
良愛抱膝,倚著冰涼的混凝土柱子蹲下。那脊背弓起,像一只大貓。玫瑰花就開在腳邊,她右手里,有一根煙,剩下一半。
王戰(zhàn)出現(xiàn),看見車窗外有一女子,頭發(fā)遮住半邊臉,有種驚世駭俗的美麗般。恰逢起了風(fēng),幾張舊廣告隨風(fēng)起舞,像一只只陰魂不散的鬼,浮蕩天際,沒規(guī)則的沉浮。偶爾那么一兩張瞄準(zhǔn)了般飛到良愛腳下,匍匐著總要前進(jìn)那么三四厘米。良愛便抬頭,看見他從容走下來,問她要不要緊。
良愛便走,逃亡一般。似乎這男人是磁場,她多待一秒,便會無路可退。
王戰(zhàn)送來玫瑰花,良愛把它們插在瓶子里。那瓶子極漂亮,水晶般透明,有干凈的自來水,里面還有玫瑰那青秀的莖,多高貴。似乎他送來的花,較以前也開得久些。
這城下了一場雪,毫無征兆。就那么鋪天蓋地席卷而來。漫天飛雪,刮著我們的窗子,撲撲簌簌,那聲音輕緲,像花落,像秋來。
良愛便拖我去那積雪已深的庭院,美姐,我教你怎樣印出天使的樣子。
她張開雙臂,黑色大衣像盛開的黑色玫瑰。我見她倒下,再起來,也不拍身上的雪。于是地上有一個人形,雙臂打開如飛翔的天使。
后來她酒醉而問,愛情是什么?呵,就是讓人變老。那活著呢?活著有什么意義?
這愛情,她最終也沒能抱起。許是知道自己已蒼老無比,再無氣力說愛,更無白頭偕老的勇氣。
可是誰說了,活著就一定要有意義?
她如此說,愛情實(shí)則是一場殺傷,在這寂寞里,有人陣亡,有人逃亡。我是逃亡的那一個,用盡全部的力量,如今,對所有的愛情,我都只能淺嘗輒止,實(shí)在沒有驚天動地的本事了。我已老,談不起天荒地老的戀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