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個黃昏,一輛失控的車偏離了道路,在急劇而刺耳的剎車聲中,我失去了知覺。醒來時,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。
在我的意識開始恢復(fù)的時候,一種深深的絕望已讓我感覺不到痛楚。我抱住父親,放聲大哭。我失去了已經(jīng)四個月的孩子,頭部的淤血破壞了視網(wǎng)神經(jīng)。那一刻,我?guī)缀踅^望,三個月前,我失去了我的愛情,雖然我還沒有和凱文離婚,但是我知道,那是遲早的事情,因?yàn)槲也荒茉徫业恼煞?,在我有了身孕的時候,他卻背叛我,而那個情敵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愛麗絲。不管凱文怎樣哀求,我還是決定和他分居。等孩子生下來后,就和他離婚。我拒絕聽凱文和愛麗絲的解釋。
出院時,父親為我找了一個叫安的特護(hù)。父親告訴我:“安20歲時,因病失去了語言能力,但她可以聽見,你可以和她說話。”我想這是父親的良苦用心,刻意找了一個這樣的女子。
我跟安說:“嗨,你好。”安把手輕輕放到我的手上,她的手指,不太像女孩子,有種似曾相識的粗糙感,竟然有些像凱文的手。我苦笑了一下,也許是安太辛苦了,才會有一雙男人般的手。我忽然無端地對她有了一絲憐惜。我不知道我和她誰更不幸。我們都這么年輕,卻注定要失去語言和光明。安似乎感覺到我心里的波動,拍了拍我的肩。父親說:“從現(xiàn)在起,安就是你的眼睛了。”
安每天早上準(zhǔn)時來到我家。慢慢地,我已經(jīng)能夠分辨她的腳步聲,和她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水的味道。這一切都讓我覺得親切。我忽然在這樣的時候,會想起凱文,想到有次我和凱文在家里玩捉迷藏的游戲時,我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上了,我總找不到他,最后他跑到我身邊抱住我說:“別害怕,親愛的,就算有一天你真的看不見了,我就是你的眼睛。”如今,當(dāng)初要做我眼睛的男人,卻帶走了我心里的一片陽光。而現(xiàn)在,我卻真的失去了光明。
也許安從來不知道我在想什么,可每次把手放在她的手中時,我的心是安寧而沉穩(wěn)的。這個我看不見的女子,給了我一種生命的安全感。
我開始對安有了很深的依賴感,只是她不會說話,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我們只能用我們的手指傳遞對彼此的那份喜歡、信任和溫暖。
安一天天改變著我的心情。我開始對安說一些話,說我成長的一些故事,說我和凱文的相識相愛。但是我不說我和他的分開,不說愛麗絲。安總是安靜地聽著,偶爾用手梳理我的頭發(fā)。我喜歡安,安成為我的快樂我的眼睛。
夏天過去,我開始對安無話不談。我說到了愛麗絲。我告訴安,我曾經(jīng)和另外一個女子,也有過這樣好的時光,我說:“后來我們分開了,因?yàn)橛幸惶?,我和她之間,有了傷害。”說這句話的時候,我的心還是疼了一下。安的手指好像停了下來,我忽然想知道她在想什么,如果她是我,她會怎么做?第一次,我是那樣迫切地想聽到安的聲音??墒菦]有,依舊沒有聲音,我們離得很近,我聽得到她的呼吸,不知道為什么,我越來越覺得和安似曾相識。
冬天過去的時候,我終于恢復(fù)了視覺。我腦部的淤血在我心情逐漸的舒暢中慢慢散去,那天早上,我睜開眼睛時,忽然看見了陽光。那種不真實(shí)的感覺,讓我疑心自己是在做夢,我大聲喊著安的名字,卻沒有看到她。我打電話給父親:“我能看到了,爸爸,我能看到了。”父親在十幾分鐘后趕過來,他一把抱住我,我們相擁而泣。
“爸爸,快點(diǎn)告訴安。”我說,“現(xiàn)在,我要好好看看她。她一定會很高興的。快點(diǎn)告訴她這個消息。”父親看著我:“別激動孩子,我會告訴她,我現(xiàn)在就去告訴她。”
那天我等了安整整一天,她沒有來。第二天,第三天,安都沒有出現(xiàn)。父親說安去給另外一個人做護(hù)理了,沒有時間??墒侨旌螅霈F(xiàn)在我面前的,竟然是愛麗絲。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,她的目光里有深深的歉疚。
“不,不會的,不會是你。”我喃喃自語。“茜,你聽我說。”愛麗絲垂下頭去,很長的時間,仰起臉來:“對,不是我,可是,你能給我?guī)追昼姷臅r間,讓我解釋嗎?”我不說話。在一年以后,我聽到了當(dāng)初傷害我的那件事的根源。那天,愛麗絲失戀了,她無助地哭著去找我,可是那天晚上,我不在。凱文不知道如何安慰她,他們拼命地喝酒。但喝酒不過是借口,凱文也承認(rèn),那是他人性的缺口,那一刻,他心疼滿臉淚水的愛麗絲,試圖用酒精幫她抵抗痛苦。他擁抱了她,吻了她,用他的身體溫暖了她。事情發(fā)生以后,他們彼此都對我充滿了內(nèi)疚。凱文一直乞求我的原諒,而我是那樣固執(zhí)。
知道我出了車禍,他立刻來請求我父親的允許,讓他來照顧我。愛麗絲說:“一直照顧你的人,是他。現(xiàn)在,你還想見到安嗎?”
我握在一起的手指,一根根松開來。茫然中,一切開始慢慢變得真實(shí),安的手指,“她”的呼吸,“她”走路的聲音……我是刻意讓自己忽略了細(xì)節(jié)的相似。我根本不會想到,“她”會是凱文。我看著父親,父親沖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“安,不,凱文呢?”我說,“他現(xiàn)在在哪?”“他依然沒有勇氣再見到你,可是他愿意用一切來換回你的光明,他說如果你一生都看不到,他愿意一生做你的眼睛。現(xiàn)在,他就在你的樓下。”
我走到窗前,看著窗外蔚藍(lán)的天空。然后,緩緩探下身去,我的眼淚模糊了窗外凱文的身影。